Siqi:格兰诺维特式的对强、弱关系的研究,早期使用的是提名生成法(Name Generator)或者位置生成法(Position Generator)*,在问卷中收集;现在因为有了各种社交媒体数据,就自然有了很多新方法来测量强关系和弱关系。除了格兰诺维特,此前还有非常有名的六度分隔理论(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),也与社会网络研究有关,就是说全世界另一个角落的任何一个人你可以通过六步联系到,这个学名也叫小世界现象(small world phenomenon)。现在社会网络已经脱离了单纯研究人际网络,而经常运用语义网络(Rule et al. 2015)、论文引用网络(Börner et al. 2004)等方式来研究。
Siqi:博士后期间我师从彼得·比尔曼(Peter Bearman), 他是古根海姆奖获得者(Guggenheim Fellow),还是美国三院院士(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,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, National Academy of Medicine),足可看出其研究的跨学科性和广度。虽然博士期间我也已经接触了社会网络,但是自从和他合作之后我对社会网络的理解有一个质变。下面我可以用比尔曼的研究为例来说明一下怎么从理念上(而非方法上)来利用社会网络思考社会科学,尤其是,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方法获得理论创新。
在比尔曼与合著者的Blocking the Future这篇论文里,他们把一个中国村庄的历史事件看作社会网络中的一个个的节点(node), 如果一个事件导致了下一个事件,则两个事件之间有了一个边(edge),即节点之间的连线。
这个做法和传统历史学家的案例研究(Casing)有什么区别,它有什么新意呢?这篇论文认为,传统上历史学家做研究往往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宏观结构,比如说我要去找经济危机、农业危机、合法性危机相关的事件。那么这些事件就选入了一个狭窄的微观层面的事件流(Narrow Stream Of Specific Microlevel Events),再由不同路径/支流汇入主流。
比尔曼本人就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研究,另一个历史学研究的例子(Erikson & Bearman 2006)里, 他们把航海地图上的每一个城市当作一个节点(Node),两个城市之间的航线当然就是一条边(Edge)。这样分析航海日志之后,发现了一个社会网络,是否也很有新意呢?最后,作者还发现了当时东印度公司的船长们为了接私活,去了一些公司没让他们去的偏远的地区。这个做法看似是个人利益驱动,却无意中拓宽了世界航海地图,促成了全球化的发展。另外他还跟人合作过关于政治科学的研究(Rule et al. 2015),分析了美国历届总统的国情咨文(state of union address),把每个词作为一个节点,两个词如果出现在同一篇文档,就给它们一个边(edge),这篇是比较典型的语义网络(Semantic Network)分析。
他大概是一个特别有所谓“社会学想象力”的社会学家。在现今身份政治(identity politics)盛行的社会科学里面,他是少数不是一上来就开始找性别、种族、阶层差异的人。不是说这些不重要,但是如果所有的社会学研究都只是关于族群差异(group differences in SES/outcomes),那自然就没有真正的理论创新。
这就又回到一开始讲的,新数据和老数据的不同。这些关于社会经济地位的群体差异(group differences in SES)是传统的统计分析对象:每个人是一行,每个变量(性别、种族、阶层就是每个人所拥有的人口学变量, 收入、职位等等则作为他们的因变量)是一列,并没有考虑任何人与人互动和相互影响(也就是社会网络里面的“边”)。为什么呢?因为只是看他们性别、种族、阶层这三个变量的差别,本质上还是把他们看成单独的个体,恰好他们有相同的人口学特征罢了。这么看是不是很有问题呢?这不是恰恰错过了社会学的“社会”二字了吗。
这个数据以健康相关的变量出名,但是另一个突出的特色就是,要求每个学生(被访者在第一阶段的时候是初高中生,在校为主)在自己学校选择若干男孩和女孩作为自己的好朋友。一旦有了这个朋友圈数据,那么就好办了,因为这些朋友个体的数据也在学校里被收集过了,那么这个网络里面有谁,他们各自的背景就都有了。这样的社会网络数据在问卷调查中极少被收集,所以虽然这个数据是健康为主的,但后来很多其他领域的人会为了其中的社会网络元素来使用它,比如犯罪学(是否青少年容易被同伴影响而犯罪), 教育学(big fish little pond,在有众多的高学业成就的同伴的班级中,个体的相对学业水平就显得低,造成许多不良后果)。也就是说,社会网络并不是非要大数据,问卷调查里面也能搞。关键是有没有这么一个数据结构存在在你的数据里。
另外,很多人觉得定量是很“科学”的,而很科学的意思是很价值中立,很客观(Objective)。其实不然。我相信结绳志很多读者了解科学史,读过布鲁诺·拉图尔 (Bruno Latour),都知道科学研究中所涉及的社会性因素,比我更了解这些。回到Blocking the future这篇,历史学家的理论会影响他们对分析案例的选择,而用社会网络方法可以打乱这种选择,用另一种逻辑使得重要的事件浮现出来。但这种逻辑本身也是一种选择。这篇文章的新颖之处在于新的网络和新的选择,而不是说这种选择就是唯一正确的“科学”。
Siqi:网络分析确实是社会学中男性主导的子领域,可能与它起源于计算机科学、图论等领域有关,延续了相关领域的性别化特点。有一篇讨论科学中的交叉不平等(intersectional inequalities)的论文,是一个更成体系的分析(Kozlowski et al. 2022)。虽然它没有讲是不是女性做计算社科比较少,但提到了交叉性的不平等现象,比如社科研究中,女性更多地研究家庭和性别相关的话题,而这些主题通常不被视为该领域最负盛名的主题(引用不高)。
另外,我自己也在想,所谓的“大数据”时代,究竟会不会对人类学(总是饱受争议但也从未被真正挑战的)民族志田野方法造成更深刻的影响。我自己没有答案。但在思考你这个问题的时候随手搜到一篇好玩的论文(Munk et al. 2022):作者们将计算方法与格尔兹的阐释人类学并置,设计了一场“给计算人类学的图灵测试”。他们训练出模型,让它学会分辨脸书上的各种表情的含义(比如一个“哈哈”究竟是高兴还是讽刺),并与人类被试的理解相比较;想用来对应的是格尔兹的“眨眼“阐释(是肌肉抽搐、别有暗示、还是模拟)。在被设计的场景里,机器学习模型既是在预测表情意义、也是在模拟试图理解脸书文化的人类学家(见下图)。虽然与社会文化现实相比是极端简化的语境了,但也是关于计算方法与人类学家工作的有趣探索。
Image 来自相关论文的表格(Kozlowski et al. 2022),显示出该实验在考虑如何模拟人类学家工作
Wei:人类学家会说:别听马斯克了!我早告诉过你了!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吓唬人,唐娜·哈拉维(Donna Haraway)就是在四十年前发表《赛博格宣言 (A Cyborg Manifesto)》(1985)的。这个宣言的主旨是倡导一种反本质主义的女权主义,她认为西方科学与政治的传统始终是关于边界的战争(border war),而主动成为“赛博格”其实是一种比喻,强调的是要积极打破父权制所建立和不断加固的这些边界和对立。但是赛博格在她那里也并不只是隐喻,哈拉维讨论的基础是,所谓人与非人的各种混合早已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的生命状态了。我翻出来她的宣言里专门讲人与机器的这两句——“二十世纪末的机器已经使自然和人工、思想和身体、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之间的区别彻底模糊了,还有许多其他曾经适用于生物体和机器的区别。我们的机器活泼得令人不安,而我们自己却可怕地惰性十足。” (Siqi:想到另一个科技届大佬 Kevin Kelly的《科技想要什么》一书中的类似论断。)